在一座冷落奧運會的主辦城市感受奧運會

東京——在奧運泡泡之外,是一個不想要我們的城市。
就像成千上萬來東京觀看奧運會的人一樣,我被困在一個具滲透性的繭中,目的是將我與東京的居民隔離開來。那些人裡還有我的母親。
從乒乓球到射箭,再到跆拳道,從跳水到拳擊,再到舉重,我聽到了東京夏日原聲的片段:尖銳的蟬鳴聲,踢完足球、穿著釘鞋的孩子們回家時重重的腳步聲,在8月的炎熱中時有時無的風鈴的顫音。
缺少的是那些讓奧運會主辦城市充滿活力的平常聲音:一扇半開的窗戶,裡面傳來電視播放著驚心動魄的決賽的聲音,或是一個酒吧,裡面擠滿了慶祝奪冠的狂歡者。東京的奧運廣告牌不多。豐田(Toyota)和其他日本公司讀懂了這種情緒,避免投放與奧運會相關的廣告。除了位於日本首都各處的體育場館外,幾乎沒有跡象表明地球上最盛大、最昂貴的體育盛會正在這裡舉行。
考慮到日本人的熱情好客,身處於一個如此堅決地冷落奧運會的主辦城市,我感覺很奇怪。然而,誰又能責怪東京的居民,包括我的家人和朋友呢?


截至週二下午,本屆奧運會可能已為日本帶來18枚金牌(截至該比賽日結束,日本共獲得19枚金牌——編注),其中包括九枚柔道金牌和一名13歲的街頭滑板運動員獲得的金牌。然而,東京人卻被隔離在奧運會之外。由於新冠病毒導致的緊急狀態,比賽沒有觀眾。他們不能進入場館。唯一能見證每一項奧運紀錄被打破的人是局外人,像我這樣的人。
然而,我們也帶來了疾病的威脅。奧運會期間,東京的每日病例數達到了新冠疫情暴發以來的最高水平。日本首相菅義偉堅持認為,病例數的上升與外國人的湧入無關。日本奧委會官員說,奧運泡泡中的大多數病例是當地人、承包商或其他居住在東京的人。這意味著國內傳播是罪魁禍首,而日本遲緩的疫苗推廣更是雪上加霜。該國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人口完全接種了疫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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雖然有稀稀拉拉的觀眾聚集在一起,觀看小輪車競速賽中一輛飛馳的單車,或者透過奧林匹克體育場的圍欄往裡看一眼,但東京的許多人已經完全放棄了奧運會。週日,一群抗議者聚集在網球館附近,高喊反奧運口號,這些口號飄進了館內舉行的男子單打決賽。另一場集會在首相官邸前舉行。
日本新聞媒體採取了「抓把柄新聞」(gotcha journalism)的方式,試圖捕捉那些違反隔離規定的外國人,他們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出行,或者本該在酒店用餐時卻在外面的餐廳逗留。週一,日本廣播協會(NHK)譴責擁擠的奧運巴士上沒有保持社交距離。雖然我們這些來這裡參加奧運會的人已經經歷了多輪新冠檢測,但並沒有要求我們在入境前必須接種疫苗。


在這個泡泡裡,志願者團隊正在盡他們最大的努力,而其中一些人還沒有接受疫苗注射。老人們揮舞著手臂,就像板球投球手一樣(板球還不是一項奧運會比賽項目)引導一名掉隊的記者走向人行橫道。年輕女性向人們提供防蚊噴霧和紙扇,以及放在脖子上的毛巾,上面寫著中暑時該怎麼做:「到涼爽的地方,解開衣服,給身體降溫。」
就像新冠病毒泡泡會讓東京遠離我們一樣,奧運會的守護者們也假裝奧運會與政治無關。他們警告說,任何抗議都不應該玷污奧運領獎台。然而,無論好壞,奧運會從根本上說都是一個城市或一個國家的政治行為。1936年的柏林奧運會揭露了納粹意識型態的種族主義和惡毒。1964年的東京奧運會是日本宣布它已經從戰敗中走出,目標是獲得經濟上的榮耀。1988年的漢城和2008年的北京也有類似的登場聲明。
2021年舉辦的「東京2020年奧運會」意味著什麼?組織者把「和平」作為他們的口號之一。這是一個很難辯駁的理想。考慮到日本帝國在過去的一個世紀裡對亞洲的野蠻掃蕩,和平的雄心是值得的。在奧運會開幕式上,在一個幾乎空蕩蕩的體育場,由於成本超支,釋放的是紙鴿子。
這一次,國際奧林匹克委員會(International Olympic Committee)拒絕以默哀紀念廣島的原子彈爆炸和三天後長崎的爆炸,儘管一名廣島前市長髮起了請願。

在戰爭的最後幾個月裡,由於美國的燃燒彈,東京的很多地方也被燒毀了。我的外婆很快就成為了戰爭寡婦,她還記得木房像柴火一樣被燒毀的噼啪聲,以及障子屏風著火時火焰跳動的情景。
多年前,在上海,日本的空襲摧毀了這座城市。然後日本帝國的軍隊轉向滿洲、菲律賓、印度尼西亞,留下了一條血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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奧運泡泡裡的人看到的東京大多來自戰後時代。摩天大樓在戰爭的廢墟中拔地而起。許多體育場館都建在填海造地的土地上,比如被稱為「夢之島」(Yumenoshima)的射箭場地。
這樣的東京令人印象深刻,全由鋼鐵和玻璃建造,中庭高聳,設計巧妙,可以抵禦地震,有大量的樹木做景觀。但這裡是一個不屈不撓的地方,受到無盡的規章制度和謹慎細則的約束,在緊急狀態下,它感到特別孤獨。
這屆奧運會缺失的、在從體育場到酒店的巴士上看不到的東京,是一座以更親密的規模建造的城市。這裡的建築都有木製的裝飾,入口非常低,必須彎著腰才能進去。在這些友好的地方,計程車司機會在一天工作結束後脫下白手套,坐在穿著靴子的工人旁邊,喝一杯啤酒,或吃一碗東京豐盛的內臟火鍋。


上週晚些時候,我去東京西部的武藏野之森綜合體育廣場觀看羽毛球比賽。第二次世界大戰快結束時,這片街區遭到轟炸,因為這裡曾是軍用飛機工廠的所在地。(幾經轉手之後,它的所有者變成了飛機和汽車製造商斯巴魯[Subaru]。)
當日本羽毛球混合雙打組合擊敗來自香港的對手,獲得銅牌時,一群志願者興奮地跳上跳下。這是愛國主義的表現,肯定違反了奧運規定。但這是漫長的一天,也沒有觀眾在那裡欣賞這場勝利。
後來,我走出體育場,走進了沸騰的熱浪中。之前在那裡的羽毛球記者團都已散去。周圍一個人也沒有,只有一排白色的帳篷和空蕩蕩的走廊,讓人感覺更像是野戰醫院而不是體育場館。夏天的昆蟲在空中歌唱。蟲鳴聲最強烈的時候,或許就是它們死前。
在我的口罩裡,一灘汗水積在我的上唇。在我面前的小路上,躺著一片蟬的翅膀,在陽光下閃閃發光。
